由个体的悲剧命运到女性的生存困境

　　——对毕飞宇《青衣》中女性形象的分析

　　《青衣》是一部悲剧，是一个女人一生中跌倒在人性弱点的深坑里，输给时间、输掉自尊、输尽梦想的生存困境。是一种用自恋的、近乎疯狂的努力却只是换来无望的、最终死去的“嫦娥梦”，用自觉的价值认同构建起征服舞台与观众却导致结局惨败的虚荣心、嫉妒心，用依附男权的方式获取机会却丢掉女性尊严的多舛命运。

　　毕飞宇以一个残酷的故事塑造了一位在想像与现实中挣扎、用不甘与痛苦去承受失败的似乎坚韧却实则愚昧的女性悲剧形象。这对于女性读者而言，内心的震撼力与冲击感是相当巨大的，不仅引发了怜悯甚至唤醒了恐惧。怜悯是因为一个历来被视为弱势群体之一的女性所遭受的种种不幸，而恐惧的产生是为着那个遭遇不幸者其实是与我们一样的人!同为女人，恐惧之情又怎能不因怜悯而延宕开来呢?

　　筱燕秋是个好青衣，“十九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然而天资的稍许聪慧却让这个小女人飘了起来、膨胀了自恋与嫉妒的心态。当老师李雪芬在台下跟她探讨的时候，居然“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这孩子的心气实在是太旺了，心里头不谦虚就算了，连目光都不会谦虚了”，她只是一味的地、偏执地认定自己就是青衣、就是嫦娥，甚至在梳妆的时候都会认为镜中的自己就是嫦娥的影子，在建构自我价值认同的时候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快感。而恰恰是这种自恋情结的驱使导致嫉妒情绪失控将热水泼到了老师的脸上，于是她为自己的鲁莽承担了二十年不能登台的几乎将她击垮的后果。女人的自恋，在我国文学艺术的传统中就早有突现，女性泪雨涟涟、愁肠百转、无奈无能的哀怨美，往往被作为审美的对象来鉴赏。她们习以为常，随之而来的悲剧便顺理成章，是命定，所以不可避免。

　　二十年后的筱燕秋被一个机会砸中了后脑勺，这是个惊喜却似乎砸的她有点儿神经错乱。她想要回到自己的生活，然而蹉跎时光将她在虚幻之镜中才拥有的聘婷无双的美貌击得粉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个侏儒。”这对于一个自恋的女人来讲是巨大的打击，“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去了。”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却有着对红颜易老的不甘和对流年似水的反抗，于是文中“在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也恰如其分的展现了女性对时光摧残容貌时的慌张与可怜，这不仅是筱燕秋一个人的悲剧，也是所有女性的困境，“一个人可以有多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当每天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却无能为力，这是所有女性的痛，“说到底时光对女人太残酷，对女人心太硬、手太狠。”毕飞宇的论断，仿佛以上帝的视角不容置疑地告诉女性：“命中八尺，难求一丈”。但残酷的是，文本中无可逃避悲惨命运的现实承担者却仍然是女性。

　　以七八十年代为背景、在多舛命运里挣扎的筱燕秋一定程度上是毕飞宇对于那个特殊年代的反思，尤其是对女性遭遇的思考。站在女性的角度，不难发现女人一生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贞节和自尊。然而《青衣》中的女人却因着强烈的欲望丢掉了这最有价值的东西，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寡妇一样沮丧，寡妇一样绝望”，于是用半个月的工资精心地装潢她自己，为了讨好有了权也有了钱的老板。“他终于和老板睡过了”甚至认为“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从古到今反正都是这样的。老板是谁?人家可是先有了权后有了钱的人”。这样的事情不仅发生在筱燕秋的身上，甚至还暗示着发生在春来的身上，“春来依偎在老板身边，仰着脸，满面春风”，而筱燕秋也“从她们的神态上面敏锐的捕捉到了异样的征候，心口‘咯噔’了一下”。这是女性失去自我的悲剧，在抵达欲望的过程中，她们采用了一切手段，甚至不惜运用屈辱、卑劣的方式去实现欲望，越过了一个人应该坚守的道德底线，丢掉了人格和尊严。在毕飞宇建构的女性世界中，女性心理一方面表现出对权的崇拜与依附，另一方面，在男权文化与礼教观念的长期压迫下，又承袭了男尊女卑的思想，筱燕秋在落寞不堪的时候会因为面瓜的关怀而柔软，“即使巴掌里的那么一丁点儿余温也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筱燕秋对面瓜的依靠以及对老板的依附，都是女性生存困境的体现。而毕飞宇从历史和生命的角度出发去挖掘女性在文化心理上所形成的严重精神痼疾，正是为了从现实和精神层面去关注女性的命运以及生存的困境。

　　鲁迅曾对“悲剧”作过这样的解释：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毕飞宇的眼睛够毒，他看穿了女性的生存困境，于是用《青衣》这场女性悲剧将女性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戳痛了一些人，但也唤醒了一些人。

　　孙宏瑞